朋友開了個水果店，總是在最明顯的位置擺上蘋果。北地盛產蘋果，所以蘋果便宜，不能為他帶來太多收入。我也曾建議他，在最明顯的位置擺上火龍果、香蕉或者荔枝之類，朋友笑笑，說：我喜歡被蘋果的氣味包圍，這讓我感到安靜和幸福。
在大多數時候，朋友坐在收銀臺里。收銀臺被擺放得整整齊齊的蘋果包圍，蘋果的香甜氣息絲絲縷縷，不熱烈，卻恰到好處。朋友說，他迷戀那種感覺。
一年以后，朋友關掉了水果店。我聽說了，忙打電話過去安慰他，他告訴我，他現在開始種蘋果了。換句話說，他成了果農。
他的瘋狂讓我震驚。
這么多年，朋友一直是一個閑散的人。事實上，開水果店之前，朋友曾有一個非常體面的工作。他辭掉工作的理由居然是他不喜歡太累。他說的累，不僅指身體，還有內心。朋友告訴我，他不想把自己變得越來越世故。人就應該越活越單純，朋友對我說：就像蘋果，清清淡淡的甜，清清淡淡的香，純粹，平實，大眾，不霸道。
蘋果的品質，如人的品質。可是他成了果農，仍然讓我看不懂。
朋友說：如果有空，你可以過來看看。這里有漫山遍野的蘋果，也有漫山遍野的果香
朋友的話把我打動了。躺在果實累累果香陣陣的果園里，品一壺好茶，看白云從枝葉間緩緩流走，時光應該美好得近乎停止吧？可是我還知道，果農的日子，從春到秋，少有清閑。除了那些美好，果樹帶給他們更多的，則是勞累。
一個蘋果從掛果到擺進果盤，并不容易。
很難想象朋友那樣閑散的人，能成為一個合格的果農。在我的印象里，果農的臉上應該擠滿皺紋，嘴里應該叼著煙袋，皮膚應該曬成古銅色，面對一園果實，應該瞇著眼，抽著煙，靜靜地看著它們。朋友不是果農的模樣，也許，他永遠也成不了一個優秀的果農。
我去沂源找到朋友，才知他的果園遠非我想象中的模樣。果園不大，果樹都已不再年輕。朋友告訴我，人如樹。樹齡太大的果樹，結果便不會太多，終有一天，它們也會像人類一樣死去，然后也許會在它的位置，栽下一棵新的果樹。對它們來說，輪回也代表著新生。
我這是接手了別人的果園。朋友說，那時這些樹已經很老。我舍不得看它們就這樣被砍掉，跟妻子商量了一下，就接過來。總可以掛幾年好果實吧
我笑了。朋友不僅不是一個好果農，還不是一個好商人。
那時蘋果已經去袋，秋日的陽光正在為它們補充顏色和甜度。朋友坐在果園里，看著那些蘋果，突然說：我喜歡這樣的生活。早晨起來，園子里走走，聞一聞果樹的氣味，感覺整個人從內到外都是新的。這里沒有污染，少人打擾，你想要多安靜，就會有多安靜。你有多少年沒有聽到鳥鳴了？在這里可以，只要你肯傾聽。蘋果樹也許是世界上最懂得感恩的樹吧。你如何對待果樹，果樹就會如何回報你。
可是真正的果農不是你這樣的吧？我說。我知道，果樹其實并不好侍弄，果農的工作并不輕松。
你可以換成另外一種方式。朋友說，比如我從來沒有把種果樹當成事業，我將它當成生活。整個果園就是我的家，果園里的蜜蜂、蝴蝶和鳥兒都是我的朋友和家人。朋友說，我種下蔬菜，養了牛羊，每天陪妻子到園子里走一走，干點兒活，這樣想著，你就不會累了。
說到這里，朋友笑了。每天面對你的家，面對你的家人，你還會累嗎？
我承認朋友說得很有道理。
下午，朋友在他的果園里設宴招待我。自種的蔬菜、自養的雞鴨、自釀的米酒，我和朋友喝了個人仰馬翻。飯后，朋友隨手從樹上摘了一個紅透的紅富士，衣襟上擦擦，遞給我。產自這里的蘋果，不僅色澤鮮艷、清脆香甜，并且無公害。朋友笑著對我說，甚至可以不必洗，枝頭上摘下來，直接啃就是了。
咬一口，果然既脆且甜，潤喉生津，剛才的酒，仿佛也解了一半。
因沂源是山東平均海拔最高的縣，夜里的果園，稍有涼意。朋友說，正是因了高海拔，才能長出這般惹人喜愛的蘋果。問他為什么會突然關掉水果店，來這里種蘋果，朋友說，因為他的妻子。這時我才意識到，這么多年，朋友很少在我面前提及他的妻子，但是我知道，他妻子這幾年身體并不好。現在，他的妻子坐在不遠處，一邊啃著蘋果，一邊聽著收音機。
大夫說，找個空氣好的地方待上幾年，干些農活，也許會對她的病有幫助。朋友說，之前有過類似的病人，看似沒救了，鄉野里待上幾年，竟然康復了。
看似沒救了？我驚愕。
腫瘤，好幾年了。朋友笑笑說，其實這才是我來這里種蘋果的原因。當初，得知她患上腫瘤，我們倆相擁哭了整整一夜。然后，早晨時候，我問她，想不想找個果園待上幾年？像董永和七仙女那樣，你挑水來我澆園。她說，想啊。就來了。當時，我們想，假如這真的是她生命里的最后時光，那么，我與她安安靜靜地待上幾年，也算少了些遺憾你知道平安果嗎？平安果，就是蘋果。
現在她的身體怎么樣？我想我能理解朋友留下那一園老果樹的做法了。
挺好啊！每隔一段時間，我就會與她下山，去醫院檢查。每一次，她的身體都會比上一次好。朋友笑著說，我不知道這是因為她喜歡吃蘋果，是因為這里的綠色蔬菜，是因為這里的空氣好，還是因為我們的愛情真的感動了上天。不管如何，我慶幸做了當初的選擇。
平安果就是蘋果。那天夜里，我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祝他們平安、健康、幸福。
我還知道除了平安果，蘋果還有其他很多別名：柰子、超凡子、天然子、智慧果、聯珠果、記憶果但現在，我想，就為了這對果農夫妻，蘋果還應該加上這樣一個名字：幸福果。
想這人生，有美麗安靜的田園，有不離不棄的愛人，有平淡相守的日子，就該是幸福的吧！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