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六三年是個澇年，漳河兩岸尚未修筑大堤，河水一而再再而三地溢槽，小麥顆粒無收，秋莊稼也種不上了。夏末，爺爺挎著個帆布工具兜，去了山西。磨剪子咧！搶菜刀咧！他攀巖走旮旯，連掙帶討，扛回一布袋柿餅、軟棗、炒面、薯干和曬干的窩頭片饅頭片，布袋里還有一包帶殼的野菜籽。
爺爺說二十多年前，他在紅軍隊伍里當炊事班長時，在一個山區宿營期間，每天吃這種菜。那時大旱，莊稼苗全死掉了，突然下了一場大雨，雨后，地里和山坡上密密麻麻地，長出的全是這種菜。等到菜長到一人來高，分出好多杈子，掰掉杈子又拱出杈子。爺爺第一次見到這種菜，不由嘖嘖稱奇。當時部隊正缺糧，爺爺經常帶炊事班戰士去找這種野菜，掐葉掰杈，回來蒸菜團，熬稀飯，居然度過三個多月饑荒。再后來爺爺復員回到老家，再沒見過這種能長到一人來高的野菜。這次去山西，爺爺向好多人打聽這種菜，無果。有天晚上，他住在一位白胡子老漢家，又問起這種菜，老漢說：你算問著了，我年年都種這菜。臨別，他給了爺爺一包菜籽。
因為這種野菜養活過紅軍戰士，又因為菜的籽粒猩紅，爺爺別出心裁，把它命名為紅米菜。
我家西院是個空宅子，有四分地那么大。紅米菜籽撒下后，爺爺又是澆水，又是拔草，忙乎個把月，它們就長到膝蓋高了。為防止豬羊雞鴨進來，爺爺在四周扎了一道籬笆。隊里那頭黃犍牛桀驁不馴，有天從胡同里經過，見有那么多綠葉，一頭撞倒籬笆，山吃海吃起來，掌鞭的拽都拽不回來，最后拿鞭子狠勁兒抽，黃犍牛受不了那疼，只得悻悻然離開。
爺爺見紅米菜被啃成那樣，氣得直跺腳。轉個念，他說沒啥，只要根在，菜就在，說罷就去扶籬笆。
果不其然，幾天后，從斷處又拱出許多新芽，直著勁兒地往上竄。
紅米菜稈莖粗高，能滿人頭頂；葉子肥大，大過巴掌；穗如谷穗，又與谷穗不同，谷穗是單獨的一穗，它的穗成蓬，是散開的，一蓬里有十來個分穗；籽粒猩紅微小，十粒抵不上一粒谷米大；它多杈，有幾個杈就結幾蓬穗；掰掉嫩杈，很快又會發芽。
家里只有玉米面和高粱面，娘變著法兒給我們煮紅米菜飯，蒸菜窩頭，有時做菜鍋貼，甚至還烙菜煎餅。也有時，薅下的紅米菜葉太多，一時吃不了，娘就用開水煮半熟，然后曬干，存放，好在冬天食用。
有回爺爺去趕集，順便帶了幾斤紅米菜。沒想到那家國營飯店老板贊不絕口，不僅付了比其他青菜高一倍的價錢，還囑咐爺爺隔幾天送一次。有次爺爺去送菜，竟帶回幾斤白面，說是用三十多斤紅米菜換來的。于是我家痛痛快快地吃了幾頓餃子當然是紅米菜餡。
不斷有鄰居來找爺爺要紅米菜籽，可他們卻有種無收，你想啊，沒有閑地，房前屋后多有豬啊羊啊雞啊鴨啊活動，紅米菜剛露頭，就被啄拱沒了。
爺爺每年都捋紅米菜籽，這后來成為了他的習慣。紅米菜籽越積越多，有小半口袋了，存放在那個舊衣柜里。爺爺隔一段時間就掂出來，攤在平房頂晾曬，無數猩紅色微粒湊在一起，像攤著一片火。
我捏起一粒紅米菜籽，說咋這么小啊，像針尖。我的比喻把爺爺逗笑了，他說：再小也是種子，你瞧，它能長好大一棵菜，菜能結好多籽，要能大面積播種，就成氣候了。
不久，我還真看到了爺爺口中的氣候。
這年，上邊勒令種高粱，說高粱高產，那就種高粱唄。卻不允許種瓜果蔬菜。我爹是隊長，對上邊的指示當然要不折不扣照辦。爺爺每年都負責看瓜果蔬菜園子，不讓種瓜果蔬菜，他就沒園子可看了，可他仍住在西南地那間小土屋里，守著那個空園子。
駐村工作員逐塊地檢查，見這里一地擠擠插插的青菜，不由一怔，說：不是不讓種菜嗎？這咋又種上菜了？爺爺說：這是高粱地，不是菜地。高粱壟里那些菜叫紅米菜，是野菜，我們專門留下來，等長高了割下來喂牲口的。工作員沒話說了。他不知道，這種叫做紅米菜的野菜會長那么旺盛，欲與高粱試比高。更不知道，隊里隔幾天就會派幾位女社員過來掐葉掰杈，論斤分給各戶。
外隊也想種紅米菜。他們討要到紅米菜籽后，也學我爺爺，隔耬跳步，把高粱鏟掉十幾壟，否則高粱葉太稠，影響紅米菜長勢。
紅米菜兩個多月一茬，拔掉老的種新的，那些細小的芽瓣很快就會竄上來。但必須勤澆水，水分越充足它的葉子越肥厚。
很快，地頭，路邊，渠岸，堤腳，河套里，隨處可見紅米菜。
鄉野，因為有了無以計數的紅米菜，更耐人尋味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