蹭茶記

 上世紀80年代中期，好像是小學五年級時候吧，那時的我很喜歡看小人書，特別是《岳飛傳》一類歷史英雄人物的故事。中午，我正在大槐樹下，習習涼風中，沉醉于金戈鐵馬的時候，一個低沉的聲音傳來：娃子，這小人書給叔看看。我抬眼一望，哦，是住在附近的一個大叔，我們都喊他德叔。他不高的個子，黑黑的面皮，臉上總是淡淡的真誠的笑容。我答了一聲，小心翼翼地把那本小人書給了德叔。

 那時的關中平原農村，普通農民是下地干活，得空了聚幾個人聊聊農作物收成的，能聽聽廣播，都算文化人了，沒有幾個看書的，書在我們那里更是稀罕物。幾天后，還不見德叔還我的小人書，我有點著急了，怕他給我弄丟了，或者當引火紙給燒了，對于愛書的我可太心疼了。我決定趁著中午放學后，去德叔家里去看看。德叔一般待在正房對面的一個土屋中，屋子很矮，朝南的一扇小窗開了一個小縫，糊的報紙已經發黃發脆，拱形的小土門，搭著個布門簾。德叔，在屋嗎？在，在，進來吧。我一挑門簾，德叔正坐在爐子前，借著從窗縫上透過的光亮，正在一頁一頁地看著我的小人書。面前爐子上正燒著一壺水，地上還有個暖水瓶。平常忙，沒時間看，還莫看完呢。德叔笑著說。確實，大人每天還有地里家里那么多的農活，哪像我一個小孩除了上學沒事了。我這有一本楊家將的書，你看過沒有？大叔從炕頭拿出一本沒有封面，但壓得很平整的一本書。沒想到德叔還挺厲害，還有小說啊。看，看。我迫不及待地回答，拿著書跑了，都沒來得及謝謝人家。

 自此，我有了一個讀書的忘年交，在大人不能下地干活的雨天，或者冬季窩冬的日子，一有時間，我去和德叔聊天，聊《隋唐演義》好漢座次，聊《楊門女將》的威武英勇。聊到口干舌燥之際，德叔開始煮茶。

 德叔煮的茶是人頭對，是人頭，是我們當地對下關沱茶的俗稱。德叔把一個帶包茶紙的沱茶，放在爐子臺面上，一會兒時間，感覺沱茶有點熱乎的時候，他打開包茶紙，左右手使勁按住茶窩兩邊，輕輕一掰兩半，一半還用紙包好放在抽屜，另一半趁著微熱，不斷地掰開，一會兒分成一小塊一小塊的茶餅，并無多少碎末。德叔拿出茶缸其實是一個搪瓷缸，外面已經熏得黑乎乎的，完全分不出是陶罐還是搪瓷，里面都是微黃微黑的茶垢。德叔熟練地從旁邊的水缸舀一瓢水，清亮的泉水嘩嘩地注入茶缸子，注八分水，不能太滿，放在紅紅的火爐子上燒開，投進一小塊茶餅，不蓋壺蓋，等水再次沸騰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，五指抓住茶缸，輕輕放在爐子邊上，茶餅還在水中上下翻滾。煮茶一滾好，不能多煮，煮多了苦；煮的時候不能蓋蓋，要不熟湯了，沒有茶味都是泔水味。德叔一邊煮茶一邊說道。等到茶葉沉淀下去，德叔拿出兩個茶碗，先倒一杯，迅速再把杯子中茶水倒回去，如此兩遍，茶缸中的茶水均勻了，然后一人一杯。熱杯子拿在手中，輕輕抿一口，苦苦的，澀澀的，幾分鐘之后，會有一絲絲的甘甜在口中涌出，口干舌燥的感覺一下沒了。咋樣，釅不？,德叔笑著問道，一瞬間，他平常渾濁的眼神充滿了光彩。一小口一小口地啜著，慢慢地回味甘甜，時間這樣飛速流逝，直到天黑了，我才戀戀不舍地離開。

 因為愛書聊天，所以從那以后我經常在德叔那里蹭茶喝，從道的甘甜能蹭到淡泊如水。慢慢的，我喜歡上了喝普洱茶，喜歡下關沱茶剛入口的苦澀。以至于小小年紀我不愛喝白水，喜歡喝茶。以后的日子，從外地求學，到工作成家，我的箱子中總帶有幾塊沱茶，沱茶已經成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必需品。

 一年春節從外地回家，再去德叔那里閑坐聊天，我特意給德叔帶了點茉莉花茶，德叔品后說真香，但帶勁的還是人頭。來，再煮一壺。